龌龊的角落——作为症状的艺术
正值盛夏,安尼施·卡普尔(Anish Kapoor)于英国诺福克郡霍顿庄园举办了大型个展。精妙得犹如神迹的雕塑及小型装置诗意地散布于这座典雅庄园的室内及户外。此展无疑成了“后疫情时代”(Post-COVID)的全球艺术大事件,国人的目光也在去年轰动一时的卡普尔北京之行后再次聚焦于这位艺术巨匠身上。
> 卡普尔雕塑作品“优雅”(Grace)
卡普尔曾接受过长达十余载的心理治疗,但他断然拒绝人们将其创作与精神症状联系起来。鲜有观察者从精神分析解缆组织起论述。艺术家设下的禁区未被涉足,这难免令分析者感到遗憾,也反向激起了好奇。希区柯克“后窗”式的窥探游走于伦理的灰色地带,此类窥视的孔洞结构亦较普遍地存在于卡普尔的营造内部,仿佛黑暗诱惑着偷窥者。不过,分析师的道德标准仍要求尊重和呵护被分析对象的隐私。卡普尔的生活细节不该被过度曝光,但他公开的表达却足以作为分析的线索。艺术,就是卡普尔乐于袒露(精神分析中亦作“排泄”)的症状。
> 卡普尔装置作品“天空镜”(Sky Mirror)
非精神分析布景的作者群体已然对于卡普尔作品中的“象征”(symbol)进行了不乏想象力的猜谜式解读,疏通出了一条通俗的阐释路径。学者范晓楠则以身体及肉身为切入点剖析卡普尔。身体显然关联着内在体验(inner experience),这诚然要比赋予象征以固定意义的操作深入了一步。精神分析范畴内的问题即发生于上述两类理解方式的交叉视域里:象征如何以“意象”(image)这种内在体验而降生。英国著名精神分析师梅莉恩·米尔纳(Marion Milner)通过大量临床实践着重研究了此问题,她提出:不只是身体感官的直接感知,而是身体内在知觉的加入使得这两者所发生的意象有了“逻辑/前逻辑”(logic- prelogic)之分。逻辑生成界线分明的二分关系,此种二分法在卡普尔的自述中频频呈现(物质性/非物质、存在/虚空等诸如此类)。前逻辑则将观看者同所见者融合为一。固然,此处的“观看者”还包含着完成创作并自力于其外的艺术家自身。“逻辑/前逻辑”的交叠即显现为“症状”。
> 图左:卡普尔雕塑作品
> 图右:卡普尔装置作品“天空镜”(Sky Mirror)
意象的两种逻辑危险地纽结在一起,它始终会将我们带回到那些可见“象征”所布设下的迷魂阵中。躲避此陷阱则需依赖于精神分析的一种惯常操演——将显在内容视为“被压抑”方面的替身。被卡普尔刻意压抑着的两类取向早已逃逸至他的“症状”(艺术)内。其一是密契主义(mysticism):既有研究习惯于将卡普尔的神秘主义单调地指向某个模糊的东方意象并归因于他的印度裔布景。但混沌的、难以名状的宗教感绝不但仅是外在文化语境生效的产品,它还关乎人对于无意识的加工。卡普尔的密契主义实则是通过艺术将无意识转化为了可被感知的表征。其二,女性气质(femininity)倾向常被卡普尔的男性身份所遮蔽,但其作品中的隆起、通道、洞窟等空间“拟态”都或隐晦或露骨地模仿着女性身体的局部及生理学内部——女性气质构成了对菲勒斯(Phallus)主义下现代性的反动。而卡普尔对他母亲素来避而不谈。即便我们对此不加以过度测度亦可以发觉出艺术家幼年在母婴关系中的某种障碍。
卡普尔的实践创设出日常现实中的魔幻景观。作为其症状的艺术绝不是原初的无意识欲望或只是象征化了的欲 望体 现。在界面、镜面的映射构造内部,创作及欣赏都不纯真是对(母婴)关系的修复。2007年,卡普尔使用梵语“Svayambh”作为其展览题目,意为“自生自创”。自生——艺术同人们的无意识心灵告竣了契合,内在现实以象征形式显现;自创——在前者基础上,象征和外在现实发生新的关联,此乃有意识的逻辑心灵无法构建的。
> 卡普尔雕塑作品“八八”(Eight Eight)
小汉斯·霍尔拜因(Hans Holbeinder Jüngere)在《出访英国宫廷的法国大使》(The Ambassadors)画面下部绘制了一枚透视变形、扭曲斜长、巨大可怖的人头骨。那诡谲而突兀的存在方式像极了卡普尔在法国凡尔赛宫安设的巨型雕塑《龌龊的角落》(Dirty Corner,卡普尔Instagram账户也使用了同样的名字)。公众对此件装置发起强烈批评甚至是抗议,蔑称其为“皇后的阴道”。而恰是于其深处,精神分析与现实向度内政治思辨相互勾连的可能性才得以“降生”。该作品在舆论层面所激起的狂暴不亚于弗洛伊德那被人诟病的断言:人类的性欲在结构上就存在着过度和/或失败的特点。“性欲的过度和/或失败”潜藏于卡普尔所有纯粹、至简的造物其深层肌理内,构成了拉康(Lacan)意义上的“小对形”——艺术增强了现实,并将观者“缝合”进体现为连续整体的外部现实。那些卡普尔作品中常见的愈发逼仄的通道引诱着主体的欲望并使欲望渗透进被扭曲、压缩、重制的褶皱中。不过矛盾的是,卡普尔的艺术似乎不肯承担维持现实完美实存的义务。“龌龊的角落”就明目张胆地在被想象出的自我封闭总体里制造了令人恼火的“污点”。
> 卡普尔在霍顿庄园的展览现场
倘若我们抛弃失落情色的视角,“龌龊的角落”还形似喇叭,但却难以发声—— 失语症突现了。它同逻辑的短路、现象上的矛盾、凝视主体的不安一样都是极度焦虑的表征。焦虑源于有意识的自我对于“消极性”的恐惧。卡普尔从反面验证了哲学家韩炳哲(By ung- Chul Han)对于新自由主义的现实下积极性 过 剩的判断。龌龊,生理上表示为括约肌失控而失禁,心理上则是感知失调,这是包含卡普尔在内我们所有现代主体的共同梦魇。而之所以说“共同”,是因为对卡普尔艺术的审美、分析等等行为都构成了一种纳西索斯(Narcissus)式的自我观看。艺术邻接着疾病的界域,置换(displace)了人们对疯狂与正常状态的陈腐认知,它还令我们陷入纯粹的自恋(narcissism)。在作为症状的艺术中,我们终将发现自身。
文 Article > 理耕 Jerome
图 Pictures > 霍顿庄园官网 Houghtonh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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